兑票连环-《明末隐龙》
成都川南钱庄的密室藏在主宅后院的假山之下,假山表面爬满了青藤,唯有石壁上一块半尺见方的 “松鹤图” 石雕透着异样 —— 石雕边缘与石壁的接缝处几乎看不见,需用特制的铜钥匙嵌入鹤嘴凹槽,顺时针转动三圈,才能听见 “咔嗒” 一声轻响,石壁才会缓缓向内凹陷,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。门轴上涂着经年的桐油,转动时只发出极轻的 “吱呀” 声,像是怕惊扰了巷外的喧嚣。
踏入密室,一股潮湿的凉意扑面而来,混杂着桑皮纸的霉味与墨锭的焦香 —— 那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沉郁,连指尖触到青石墙壁时,都能摸到细密的水珠,像是这密室本身也在暗藏心事。密室不大,约丈许见方,四壁由青石砌成,石缝间填着糯米灰浆,严丝合缝到连蚂蚁都难钻进去。顶部开着一扇三尺见方的天窗,正午的阳光透过天窗,在幽暗的空间里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柱,光柱中漂浮的尘埃如同细碎的金屑,缓缓舞动,却不敢靠近墙角那只上锁的紫檀木暗柜 —— 那里藏着川南钱庄的银库账簿,也藏着陈墨此行的全部底气。
石质的桌面上铺着一层厚重的黑色绒布,绒布边缘绣着暗金色的缠枝莲纹样,针脚细密得像是用头发丝缝成的,布面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,几叠桑皮纸制成的票券整齐地摆放在绒布中央。票券边缘泛着淡淡的米黄色光泽,在微光中如同沉睡的珍宝,却又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—— 每一张票券的背后,都是川东新军撬动清廷金融的野心。
陈墨身着一身深蓝色绸缎长衫,长衫的领口、袖口都缝着细细的银线,在光线下泛着不易察觉的光泽 —— 这是川南钱庄高级管事的制式服饰,却比寻常管事的料子厚了半寸,因为他左臂上还留着去年与清廷探子厮杀时的伤疤,厚布能遮住伤疤的凸起,也能遮住那段不愿多提的过往。他袖口收紧,露出手腕上一枚羊脂白玉扳指,扳指上雕着简洁的回纹,是林宇去年在成都大捷后特意赏赐的。当时林宇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陈墨,这扳指你戴着,既是信你,也是让你记住 —— 咱们要的不是一时的胜仗,是天下百姓的安稳。” 此刻,陈墨正站在桌旁,右手指尖轻轻拂过绒布上的票券,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瓷器,实则是在确认票券边缘的暗纹 —— 那是用林宇亲授的方法压制的,只要指尖能摸到细微的凸起,就证明这些票券没有被掉包。他左手自然垂在身侧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长衫下摆的褶皱,目光却警惕地扫过密室入口,确认石壁已严丝合缝,没有一丝光亮泄露后,才缓缓转身,看向坐在对面梨花木椅上的乔致庸。
乔致庸穿着一身深灰色布袍,布袍的质料是江南产的上等棉麻,摸起来柔软却挺括,只是刻意做了旧处理,领口处甚至还缝着一块不起眼的补丁 —— 那是他故意找缝补匠缝的,为的就是在清廷官员面前装出 “薄利经营” 的模样。他腰间系着一根黑色丝绦,丝绦中央坠着一块翡翠腰带扣,翡翠呈浓郁的祖母绿色,质地通透,在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—— 这是乔家祖传的物件,当年他父亲临终前,将这腰带扣按在他掌心说:“致庸,乔家的生意能传三百年,靠的不是银子多,是懂进退、知风险。” 此刻,这腰带扣被他藏在布袍内,只露出一小截,像是在提醒自己 “财不外露”,也像是在掩盖内心的不安。
他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,茶杯是普通的青花瓷,杯沿却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—— 那是十年前他在张家口商战中,被清廷盐铁司的人砸裂的。当时对方指着他的鼻子说:“乔致庸,你以为晋商能通天?朝廷要你赚,你才能赚;朝廷要你亏,你连饭都吃不上。” 此刻,他没有喝茶,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杯沿的裂痕,动作越来越快,连指节都微微泛白。他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,一边打量着密室里的一切,一边在心中盘算:这密室选址隐秘到离谱,桌上的绒布是江南织造局的贡品,连茶杯里的茶叶都是去年的雨前龙井 —— 川南钱庄的实力,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雄厚,可越是雄厚,就越要警惕 “树大招风” 的风险。
“乔东主,一路从太原赶来,辛苦了。” 陈墨打破了密室的寂静,声音压得极低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,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乔致庸耳中。他刻意放缓了语速,因为他知道,乔致庸这样的老商人,最忌讳 “急功近利”。他说着,从绒布上拿起三张叠得整齐的票券,指尖捏着票券的边缘 —— 那里印着极细的 “川” 字暗纹,是辨别真伪的关键,轻轻推到乔致庸面前。票券展开后,宽约四寸,长约六寸,纸质厚实却柔韧,正是新印的 “蜀锦券”。券面左侧印着蜀地特有的芙蓉花纹,花瓣层次分明,花蕊处还用极细的金线勾勒,在光线下泛着细碎的光泽;右上角加盖着红色的 “川东新军印”,印泥是用朱砂与桐油混合制成的,色泽鲜亮,印文清晰得能看清每一笔的起承转合;左下角则有一行极小的防伪暗纹,需借着天窗透下的光柱仔细看,才能辨认出是 “川南钱庄” 四字,暗纹是用特制的雕版压制而成,指尖摸上去能感受到细微的凸起,绝非普通印版能仿制。
“乔东主请看:此乃新印的‘蜀锦券’,分壹两、拾两、百两三种面额。” 陈墨的指尖在票券上轻轻滑动,逐一介绍,动作缓慢却精准,既展示了票券的细节,又不失礼貌。他刻意在 “平价米” 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,目光紧紧盯着乔致庸的眼睛 —— 他知道,晋商在北方的粮栈去年因清廷苛税亏了不少,“平价米” 这三个字,是戳中乔致庸痛点的关键。可话刚说完,他又在心中闪过一丝犹豫:若是乔致庸真的答应合作,太原的旗兵会不会对乔家的商队下手?林宇说过 “不能让百姓为咱们的野心买单”,乔家的商队里,还有上百个靠运粮吃饭的脚夫,他不能只顾着战略,忘了这些普通人的生计。
乔致庸放下手中的青花瓷杯,杯底与石桌碰撞,发出一声轻响,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突兀。他伸手拿起一张百两面额的 “蜀锦券”,指尖轻轻摩挲着券面的芙蓉花纹,感受着金线的细腻与暗纹的凸起 —— 这工艺比清廷的官票还要讲究,官票的印文常常晕染,可这 “蜀锦券” 的每一笔都清晰得像是刻上去的。他将票券凑近天窗透下的光柱,仔细查看上面的印记,又对着光轻轻抖动票券,票券发出清脆的 “沙沙” 声,是桑皮纸特有的质感,绝非普通纸张能模仿。乔致庸的手指在票券上轻轻捏了捏,感受着纸张的厚度与韧性,心中却翻涌着矛盾:这票券确实是好物件,能兑银、能换物,对乔家的南北生意大有裨益,可 “川东新军” 这四个字,在清廷眼里就是 “反贼” 的代名词。若是乔家用了这票券,万一被官府查到,不仅太原的窖银会被抄没,连乔家的几十口人都要遭殃。他想起去年冬天,清廷户部尚书路过太原时,特意召见晋商代表,说:“你们要记住,朝廷才是你们的靠山,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。” 那句话,此刻还在他耳边回响。
“陈先生,” 乔致庸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,却又透着商人的精明,每个字都像是经过反复掂量才说出口的,“此券的好处,陈某自然明白 —— 兑银方便,换物灵活,对咱们晋商做南北生意的人来说,确实是个好物件。可陈某想问一句,贵方真有如山的金银,能支撑这四地钱庄的兑付?还有那平价暹罗米,能长久供应吗?” 他刻意加重了 “长久” 两个字,因为他最担心的就是 “短期利好,长期遭殃”。乔家在太原府开票号三十年,见多了 “口头兑银、实则空库” 的把戏,当年他父亲就是因为信了一家票号的 “高息承诺”,差点让乔家破产,从那以后,他就记住了 “风险永远比利润重要”。
陈墨闻言,自信一笑,身体微微前倾,拉近了与乔致庸的距离,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,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透露的 “机密”,却又不失真诚:“金银?乔东主可知,北地的旗人勋贵为了购买咱们的蜀锦珍品,流入川南钱庄的金山银海,早已堆积成山!您前几日在京城里见到的‘流光锦’,一匹就能卖百两黄金,那些勋贵们一次就买三五匹,有的甚至直接用康熙年间的青花瓷换 —— 您想想,一尊青花瓷就能换十匹‘流光锦’,十匹‘流光锦’就是千两黄金,这得是多少银子?” 他说着,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,轻轻放在桌上 —— 那是北地勋贵用古董换蜀锦的清单,上面盖着川南钱庄的印章,“咱们现在发行的‘蜀锦券’,不过是这些银子的冰山一角,别说四地兑付,就算再开十家分号,也绰绰有余!” 陈墨刻意顿了顿,观察着乔致庸的神色 —— 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却又很快被犹豫取代,便知道他还在担心风险,又补充道:“乔东主,我知道您担心什么 —— 您怕这‘蜀锦券’会给乔家带来麻烦,怕清廷会找您的茬。可您想想,清廷的官票早已贬值,百姓们拿着官票兑不出银子,商家们都不愿意收;而咱们的‘蜀锦券’,能兑足色纹银,能换平价米,百姓们愿意用,商家们愿意收,就算清廷想打压,也得看看百姓答不答应!”
他又指了指票券上的芙蓉花纹:“您再看这花纹,每一季都会换,这次是芙蓉,下次就是杜鹃,清廷就算想仿,也跟不上咱们的节奏。而且,咱们在西安、汉口的分号,都有咱们的人看着,乔家的商队要是从那些地方过,只要出示这‘蜀锦券’,就能避开旗兵的盘查 —— 这不是我随口说的,是林大帅亲自吩咐的,他说‘晋商是百姓的商,不是清廷的商,咱们要护着’。” 陈墨说着,指尖看似无意地划过票券右下角的密押区 —— 密押区印着几行细小的点线组合,外人看来只是普通的装饰,实则是林宇亲自制定的暗号,传递着 “太原新驻镶蓝旗甲喇额真一员,兵丁五百,将在三月后设卡征税” 的消息。他的动作自然流畅,没有丝毫刻意,因为他知道,乔致庸早年曾与反清义士有过往来,对这类暗号并不陌生 —— 他既想传递情报,又不想让乔致庸觉得自己在 “威胁”,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。
乔致庸的目光紧紧盯着陈墨的指尖,当看到那些点线组合时,眼神微微一动 —— 他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。太原要设卡征税,这对乔家的粮栈来说,无疑是灭顶之灾!去年乔家的粮栈就因为苛税亏了五万两银子,若是再设卡,恐怕连本钱都要赔进去。他心中暗自震惊 —— 川南钱庄不仅有雄厚的财力,还能拿到清廷的军情,看来林宇的势力,远比外界传言的还要强大。可他又忍不住犹豫:与川东新军合作,固然能避开征税,能赚高额利息,可一旦清廷打赢了仗,乔家就会被定为 “反贼同党”,到时候不仅生意没了,连家人都要受牵连。他想起家中的老母亲,想起刚满五岁的小孙子,心中一阵刺痛 —— 他是乔家的当家人,不能只想着自己,还要想着整个家族的安危。
乔致庸的手指在票券上轻轻敲击着,节奏越来越快,像是在计算着利弊。他低头看着手中的 “蜀锦券”,又想起方才陈墨说的 “百姓愿意用,商家愿意收”,想起太原粮栈里那些等着吃饭的脚夫,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,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。他在心中快速盘算着:乔家在太原府有五十万两窖银,若是全部换成 “蜀锦券”,每年就能多赚十五万两银子,足够养活乔家的几十口人,还能让粮栈的脚夫们不失业;而且,有川东新军护着商队,就能避开旗兵的盘查,不用再交那些苛捐杂税 —— 这利弊得失,其实早已一目了然,他只是在跟自己的 “恐惧” 较劲。
沉默片刻后,乔致庸猛地一拍大腿,声音带着几分决绝,却又透着一丝如释重负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:“好!陈某信林大帅的为人,也信陈先生的诚意!这单,乔家做了!” 他说着,将手中的 “蜀锦券” 轻轻放在桌上,指尖在券面上轻轻按了按,仿佛在确认这券的真实性,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,“太原府的窖银,陈某会分三批运来成都,第一批十万两,下周就到;剩下的四十万两,会在三个月内陆续运到,全部换成‘蜀锦券’。还请陈先生日后在兑换、贸易上,多给乔家几分便利 —— 尤其是西安的分号,乔家的粮队下个月就要从那里过。”
“乔东主放心!” 陈墨笑着点头,伸手与乔致庸握了握 —— 乔致庸的手宽厚有力,掌心布满了老茧,是常年握着算盘、牵着马缰留下的痕迹;而陈墨的手则细腻一些,却也带着几分力量,那是常年握笔、握刀留下的印记。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,没有多余的客套,却透着一股默契,仿佛两个在黑暗中前行的人,终于找到了同行的伙伴。“咱们合作共赢,乔家的粮队到了西安,我会让分号的人去接应,保证不会让旗兵为难。” 陈墨补充道,他知道,这句话才是乔致庸最想听的 —— 对乔致庸来说,利润固然重要,可家族的安稳、生意的顺遂,才是他最终的追求。
乔致庸眼中闪过一丝感激,微微点头:“多谢陈先生。” 他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布袍,将那块翡翠腰带扣又往里藏了藏 —— 此刻,他不再觉得这腰带扣是 “财不外露” 的象征,而是觉得它是乔家的 “护身符”,也是与川东新军合作的 “见证”。
两人没有再闲聊兑换细节,因为彼此都知道,此刻的信任,比任何细节都重要。乔致庸转身走向暗门,陈墨送他到门口,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外的人流中 —— 乔致庸走得很稳,没有回头,却在巷口处轻轻拉了拉布袍的领口,像是在确认那道补丁还在,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”。
陈墨回到密室,拿起桌上的 “蜀锦券”,对着天窗的阳光仔细看了看,票券上的芙蓉花纹在光线下愈发清晰,仿佛要从券面上绽放开来。他又拿起那张北地勋贵的换购清单,轻轻放在紫檀木暗柜上,心中默念:林大帅,您交代的事,我做到了。